燕子不归春事晚
本文转自:北海日报 “月下梅花静”,晚明人阮大铖戏剧《双金榜》中的句子。胡兰成在《今生今世》的开头,描写桃花:“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都有极细腻的感觉融入里面。而阮大铖的感觉有着晚唐五代人的绮艳旖旎,又杂以明人的清丽幽微,这点在《燕子笺》一剧中尤其得以体现。
阮大铖在《明史》中,被列入《奸臣传》。他的艺术形象主要保留在《桃花扇》里,在那儿被称为“阮胡子”,一个精力充沛、上蹿下跳的人。古代读书人,向来不讳言功名心。立德太漫长辛苦,只有少数人肯选择。而当立功成为立身之道时,这个“功”,往往就变相等同了利禄。“学而优则仕”,从一开始,古代读书人就有一个强烈明确的现实目的。当这个目的受挫,聪明又没有骨气和操守的读书人,坏起来,便坏得可怕而又彻底。
“春到平芜,十里红亭草色铺。小雨杏花酥,轻暖游丝鹜。”汤显祖对阮大铖有很大影响,《燕子笺》中的很多地方,文采并不逊于《牡丹亭》。“平沙落日大荒西,陇上明星高复低”,《燕子笺》中的这两个句子,使我想起纳兰性德的好句,“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可叹阮大铖,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阮大铖把《燕子笺》的人物故事,置放在安史之乱的历史背景中,胡人犯阙,天子蒙尘。想一想后来的清军入关,阮大铖简直把这一段历史,提前彩排和预演了。只是这个才华横溢的剧作家并没料到,他自己后来会出现在另一个剧本《桃花扇》里。“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真是人生如戏。
《桃花扇》里儿女情长,但有国破家亡之痛,有着无尽的乱世苍凉。《燕子笺》里,乱世只是成就一段姻缘的故事背景,有戏剧性的热闹感。甚至是另一种“倾城之恋”。阮大铖只是闹中取静。
《燕子笺》里,处处是一个“巧”字。巧遇,巧合,巧姻缘,巧团圆,悲欢离合皆是巧,最后皆大欢喜。中国的戏剧故事,向来有着一个“巧”字的,所以才有“无巧不成书”之说。以前很看不起这种明显有悖常理的构思,认为太肤浅,不符合生活逻辑。如今始悟,这其实是一个文化观念的问题。因为中国古人太清醒了,他们很早就明白了“天道无情”。即使在最哀痛的苦难时刻,他们也明白:“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杜甫《新安吏》)”。古人早已把一切看透了,知道戏是戏,生活是生活,没必要太当真。戏就是为了看的。为了看上去热闹,他们特别善于投“机”取“巧”。看戏的时候,可以假戏真做,但戏散后,该怎么生活,还得怎么生活。所以,中国人最善于“逢场作戏”,最善于讲台面上的话。另一方面,各自又都心知肚明。
但在生活和戏剧中,巧也有巧的好处。一个“巧”字,让人生有松动,有转折,有回环,有新奇和新意,有希望和憧憬,也有自为的空间和余地。
唐人戴叔伦有诗曰:“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燕子笺》中,燕子为一段姻缘穿针引线。戏散后,千家万户,帘幕低垂,燕子飞向哪儿了呢。
悠悠岁月,杏花烟雨里,有人独自凭栏,突然发现这世间春事已过大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