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讯 |《搭萨》:平民性的南方现实书写,客家亲族群落间的生存心法

(14/15)

举报

举报原因:
东方资讯  >    历史 频道  >  正文

书讯 |《搭萨》:平民性的南方现实书写,客家亲族群落间的生存心法

让傀儡流泪,是老傀儡师最后的办法,他想让这个女娃儿真就装成傀儡上台,到时不仅控制她不用再费力提线,而且还能做出比真正的傀儡更灵活的表情。假如要演男人戏,就让她剪了头发扮成男傀儡,如果要演女人戏,就让她蓄回长发。况且,她还能慢慢长大,也比永远不会再长的傀儡好使,不至于让观众看腻。他有把握说服这个女娃,但没信心说服守旧的班主。他找到班主,后者正为生意少烦心,很多老顾客都被乱弹班抢走了。即便生逢乱世,许多人仍然喜欢尝鲜,有钱人家喜欢拿刀叉吃西餐,各路军阀喜欢飞机大炮,思想家喜欢洋为中用。班主看着老傀儡师来找自己,以为是想涨工钱,脸色就不好看了。老傀儡师知道他是铁公鸡,但这只铁公鸡也不是一无是处,不然他也不会跟他这么久。他除了抠,其他不花钱的事都能无条件支持老傀儡师。老傀儡师知道怎么对付一只铁公鸡,比如要涨钱的时候不能一步到位,而是每次加一点儿,这样对方就会觉得自己没吃亏。同理,让他接受自己的提议,也不能直接说找个女娃当成傀儡上台,这样会吓到他。要一点一点地把目前的形势跟他挑明。目前的形势是什么,没有人比班主更清楚,因为他每天手里都会拿一张报纸,对哪里打仗了、哪里又饿死人了,比谁都门清。不过这是关于时局的形势,有点儿大,老傀儡师想让他知道的是关于蔚南班的严峻形势。班主知道天下大势,可不知道蔚南班的大势,即便生意不好了,也不会在自己的戏班找原因,只会说是战争影响了生意。老傀儡师必须让他明白,生意不好跟战争没关系,起码关系没这么大,不然为什么乱弹班的生意反而比战前更好了。蔚南班生意不好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新鲜了。班主听到这话,惊住了,就像几十年前皇帝被拉下马的时候,也像更早些年科举被取消的时候,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一天一变的天下大事。天下的事他管不了,也没能力管,但自己的戏班他却能保证不变色,老祖宗演什么傀儡,他就演什么傀儡,要变也只是小修小补,而不是连根都给拔了。老傀儡师说它不新鲜了,他能接受,但硬要说因为不新鲜所以没人看了,他却万难接受。要知道新鲜就说明不成熟,不成熟则意味着短命。因此班主不可能把不新鲜跟生意不好联系在一起,即便老傀儡师再三强调。

老傀儡师决定以退为进,他又捶着腰骨说自己老了,是时候回乡了此残生了。班主把手里的报纸一折,怒目道,你走了戏班怎么办?老傀儡师说,戏班历史这么悠久,有我没我一个样,按班主刚才的话,一时半刻且黄不了。班主把报纸展平,指着他的鼻子笑道,老东西,在这儿等着我呢。老傀儡师说,不开玩笑,我真不想干了。班主急了,说,关通,你现在走真不够义气。快说,你到底想怎样?老傀儡师回过头,说,不走也行,答应我刚才的条件。班主问,让傀儡流泪?老傀儡师说,对。班主又问,流不成泪怎么办?老傀儡师说,那就一切照旧。

老傀儡师决定先拿木偶试试,毕竟真人风险太大。蔚南班有固定的雕塑师,这个雕塑师手很巧、眼很毒,但生性有点儿懒散,不爱跑山上伐木,倒不是说山上没有合适的木头,而是怕走山路,因为山里蛇多、虫多、危险多,他惜命怕死。但不去山上,蔚南班坏了的木偶就会来不及更换,没有好木偶就上不了台、唱不成戏,也就会影响他吃饭。于是,他就让老傀儡师吊傀儡子的时候帮他留意东家有没有好柱子。老傀儡师把胡子一翘,说,你想干什么?雕塑师说,用那些有钱人家的柱子拿来做木偶,顶好。老傀儡师说,你就不怕拆了柱子让人家的房子塌了?雕塑师说,那我管不着。老傀儡师说,有也别打主意,要被发现了,我们还混不混了?雕塑师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就有一点好,那就是手艺顶棒,给他一根木头,准保还给你一个比真人还真的木偶,眼睛嘴巴舌头手指都能活动,你让一个榆木疙瘩样的人做这些表情都有些难,他却能让真正的榆木做出这些表情来。即使这样,老傀儡师还不满足,还要他做一个能流泪的木偶。雕塑师很幽默,说他做不了,但知道有一个人能做,做的木偶不仅能流泪,还能唱歌跳舞。老傀儡师很激动,忙问是谁。雕塑师说,偃师。老傀儡师说,在哪儿?快带我去。雕塑师说,你现在去见他还早了点儿。老傀儡师问,为什么?雕塑师说,难道你现在想死?他早死了,死了几千年了,但他做的木偶现在还在史册里跟穆王妃递眼色调情,你说神不神奇?

雕塑师用说笑的方式告诉老傀儡师没办法让傀儡流泪,傀儡到底不是真人,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心肝脾肺,只有人才有七情六欲和心肝脾肺,才能流泪。问题也就出在这里,明明是在用傀儡演戏,实际上演的却是人的感受。文人用文章托物言志,艺人则用傀儡寄意于物,写文章可以泪洒纸上以示激愤,可吊傀儡不能泪洒当场,这是不专业的行为。这不是在为难雕塑师,这是成心在拿他开涮。可看到老傀儡师一脸严肃,雕塑师又有些于心不忍,遂问道,你真想让傀儡流泪?老傀儡师说,对,我不仅要让傀儡流泪,还要让它能笑,能开口吃饭说话。雕塑师说,我看你真是疯了。老傀儡师当然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让班主知道,木头做的傀儡不可能会流泪,只有真人做的傀儡才有可能流泪。

离开雕塑师后,他直接领着松姑来到班主面前。班主冷不丁看到一个没有提线也会动的傀儡,吓了一跳,等再看到她的双眼似乎还会动时,更惊奇了,以为老傀儡师真的让人把会流泪的傀儡做出来了,忙让他带着这个傀儡上场。可老傀儡师却有心卖关子,说,班主难道就不想看看这个傀儡会不会真的流泪?班主说,当然想看。老傀儡师扭头对松姑说,流滴泪看看。现在没有适合的情境,松姑流不出来,流不出来班主就不信她能让戏班起死回生。老傀儡师很着急,恨不得掐一把她的脸,又怕真把她的小脸给掐破,只好问她想不想家。班主一听,更神奇了,惊问道,怎么,傀儡也有家?老傀儡师说,当然,每棵树都有家,它们的家在密林中,俗话说无木不成林。听到家,松姑鼻头一酸,她越过关山阻隔的几座乡镇与县城,看到雾岭上的雾还是那么浓,她的家在雾岭中就像脚底的一颗痣,看不真切,却每天都要忍受潮湿的侵袭。家里的那口大缸破了,父亲没钱买新缸,放缸的屋檐下那个同心圆仍在,好在这个圆不会跟天上的月一样时圆时缺,它将会永远圆下去。可是屋里那张能坐满一家三口的桌子却永远多出了一个空位,那是她的位置。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坐回去,把残缺的家补圆。怀乡心切的松姑哭了,哭出了彩色的泪,泪流到地上把尘土也染上了粉彩。

班主说,太神奇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傀儡师说,这个傀儡不仅会哭,还会吃饭呢。

班主不信,命人拿来一碗白米饭,可是老傀儡师却摇头说饭里没肉,它懒得张嘴。班主又让人往饭里添肉。松姑看穿了老傀儡师的心思,他是用这种方式让她吃饱饭。松姑第一次吃得这么饱,吃完还打了一个嗝。但很快露馅了,问题不在松姑的脸上,而在她的脚上。客家人的小脚指头都开了瓣,听说是以前河洛人南移的时候,被差人用刀在小脚指头上刻了一道痕,作用跟在囚犯脸上刺字一样。时间一久,南移的河洛人在福建的闽西山区成了客家人,后代的小脚指头也有了蒜瓣一样的划痕。这是仅次于客家话的区分客家人的标志。松姑没穿鞋,班主看到了她的小脚指头,他再怎么颟顸,也知道木偶再逼真,脚趾上也不可能有划痕。他命人洗掉松姑脸上的粉彩,又命人换掉她身上的衣服,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妮子出现在面前。他立马指着老傀儡师的鼻子骂道:“好啊,关通,你现在竟也学会弄虚作假了。快说,你什么时候成了拍花子的?”

老傀儡师说,这个女娃父母全死光了,自己找上门来的,我看她可怜就收留了她。

松姑说,我父母没死。

老傀儡师白了她一眼。

班主说,还不快把人给送回去。

松姑说,我不想回去。

班主说,为什么?

松姑说,我回去爸妈就会饿肚子。

班主说,你留下来我们也会饿肚子。

老傀儡师说,她饭量很小的,就把她留下来吧,实在不行,饭钱从我的工钱里出。

班主拿他没办法,赶走这个女娃容易,怕就怕赶走了她,老傀儡师也一气之下不干了,这就划不来了。他也不想再管,戏班里的每件事都比这件事大,傀儡的戏服脱色他要管,来到一个新地方还要及时拜码头。有些帮会常找蔚南班的茬儿,在戏班打尖的桌上放五粒石子,要是直接把石子全丢了,就会受皮肉之苦,要是丢掉两粒,保留三粒,往后就能在该地畅通无阻。原因不玄妙,因为三粒石子就是“桃园三结义,同是江湖客”之意。倘若是三粒石子加上两粒,则是“五湖四海皆兄弟”的意思。不管是五粒石子去掉两粒,还是三粒石子添加两粒,都属于傀儡戏这行的切口。班主除了不亲自上台吊傀儡子,其他事都要管,黑白两道都要顾到,不敢得罪任何一方。他既要提醒东家准备好被褥和高铺,因为木偶艺人自古不带被褥,他们不属“下九流”,而是“三教”中人,当然要睡在离地远的高铺;又要防止艺人饮酒误事。

班主是个劳碌命,又忙东忙西去了。待班主走后,老傀儡师终于想起跟她相处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松姑。她说。

往后要是你能在傀儡戏中闯出一片天,就叫你十八公。老傀儡师说。

不要,太难听了。松姑说。

这是根据你的姓来的,再说只有本事顶呱呱的人才配叫公。老傀儡师说。

老傀儡师决定把她培养成女傀儡,打算让她登台亮相的时候技惊四座。这是一个敢为天下先的举动,没有前人给他指路,也没有现成的例子给他参考。而且也不知她能否熬下来。

老傀儡师教松姑做的第三种表情是:陌。

“陌”不像笑,也不像哭,能在脸上做出来。它本不属表情,因跟五官中的耳朵有关,也将将能跟笑与哭并列,忝作表情中的一员。松姑能做出这个表情的时候,已经跟老傀儡师学了许久的技艺,她能做出“陌”这个不是表情的表情,说明她已经彻底摒弃了离家之前饭量大的焦虑与刚到蔚南班时的思乡之苦。

陌的本意为田间小路,老傀儡师望文生义地引申为一百只耳朵,既然有一百只耳朵,相应也会有一百张嘴在叽叽喳喳。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在蔚南班,以及蔚南班的每一个落脚点,都有许多嘴在说话。这些话刚开始像松姑吃下去的饭粒一样多,后来她的饭量变小后,听到的百里不同音的话也就少了。不是她的耳朵出了毛病,而是老傀儡师让她在喧嚣的环境里也能专心学艺。以前的读书人必须要四周清净才能读得进书,戏班则刚好相反,必须要在恶劣的环境里学艺。因为读书人考试的考场不会有人打扰,傀儡师演戏的四方台却随时会有人故意拆台。这时,谁能在混乱的环境里有条不紊地演完一出戏,谁就能真正得到东家的尊敬,往后也就不愁饭吃了。可是让耳朵只记住传本里的内容,而忽视闹市的人声鼎沸,对年幼的松姑来说,毕竟没有那么容易。她这个年龄刚好也是上学的年纪,假如家里的条件好一点儿,也能跟别的孩子一样去学堂里念书,说不定她每天在教室里也会坐不住。老傀儡师当然知道松姑在出神,她毕竟不是这行的天才,如果不是她灵动的五官,凭她浮萍般毛躁的性子,他不可能把重振蔚南班的大任压在她身上。他也想靠体罚让松姑认真点儿,但又怕把她打跑了。他并不崇尚棍棒底下出人才,他认为只有松姑发自内心认同了傀儡戏,才会踏踏实实静下来学艺,而非像现在这样,身体看着是没动,但他教的每个字都没听进去。让她别被外面的叫卖声吸引,她倒好,连自己教的内容也充耳不闻。松姑答应跟他学傀儡戏,甚至还答应自己成为傀儡,可是内心并不喜欢。她答应是因为跟着老傀儡师有一口饭吃,她不喜欢是看这些傀儡瘆得慌,很像给死人烧的纸人,那些纸人也像这些傀儡一样穿得花里胡哨。后来她才知道,其实这跟纸人没两样:纸人是活人给死人招魂,傀儡是死人给活人招魂,借助它宣扬忠义廉耻等诸般教义。

老傀儡师看她实在不是这块料,就想放弃,不要说成为傀儡,就是成为吊傀儡的傀儡师或者帮腔她都不够格。可是蔚南班的演出一天比一天少,上到班主下到帮腔,个个愁眉苦脸。整个戏班每天都在唉声叹气。老傀儡师心里也着急,但不敢表露在脸上,他要是也慌了,整个戏班立马会树倒猢狲散。他指望着能早日把松姑调教出来,但这个“早日”可没有定数,有可能明天就大功告成,也有可能猴年马月还没出师。

本来蔚南班还能撑下去,可隔壁的乱弹班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个清末的秀才,专写荤曲,生旦净丑,四门十二个角色,不再用真嗓、假嗓和炸音体现人物的年龄、身份和性别,而是一律唱荤曲揽客,西皮二黄也不再婉转和高亢,而是一律改成了热闹的唢呐。这已然出格了,而且哪儿还有木偶戏的影子。遭逢乱世,每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够集中,没法子再在戏里义薄云天,再在戏里言传身教,他们把礼义廉耻抛到一边,躲进安乐窝里成一统,不管外界冬夏与春秋。蔚南班班主也想改弦更张,可没钱找人写荤曲,又无法照抄乱弹班现成的曲调,因为整个戏班除了老傀儡师,没人认字。可就是这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一个一字的傀儡师,这些年来却在破碎的国土上勉力干着正人心的活儿。班主几次找到老傀儡师,让他把对面乱弹班的荤曲抄了,好让蔚南班依葫芦画瓢,不想都被老傀儡师拒绝了。

他仍在没日没夜地调教松姑,为了不被隔壁露骨下流的荤曲玷污,他还用棉花把她双耳塞住。每次教罢,从耳朵里取下的棉花都会变污,那是荤曲无耻的余韵。可是松姑毕竟还小,一段时间以来,她面对热闹的街市的确可以做到专心了,可是却无法在荤曲里醒脑定心,有时她还会问老傀儡师为什么自己学的跟隔壁唱的不一样。老傀儡师不能总是塞住她的耳朵,不然她就会记错每种木偶的动作。他要把她培养成不提线也能上台演出的木偶,不仅传本内容很重要,四肢协调也很重要。班主看他死倔,急得落了泪,就差跪下来求他。可老傀儡师自己耳朵里也塞了棉花,对他的百般请求置若罔闻,但每餐饭吃得却比往常多,因为松姑正在长身体,老傀儡师可以少吃,她却连一顿都省不了。眼看就要断炊,老傀儡师仍旧坚持,还让班主舍下老脸去借钱。班主在同行面前早没了面子,哪里还好意思去借钱,有时甚至想把戏班里的木偶贱价卖给同行算了。

雕塑师很久没接到戏班的活儿了,起初不用再跟山上的木头打交道,他乐得清闲,后来见饭都吃不起了,终于从床上起来,打听清楚了蔚南班落脚的地方,山一程水一程地追到了戏班。老傀儡师差点儿没认出来,因为雕塑师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衣裳,简直就是乞讨的叫花子。因为老傀儡师一个人的倔强,连带着许多人都要挨饿受穷。班主见到雕塑师,喜出望外,打算让他去劝劝老傀儡师,因为他们两个关系最要好,说红了脸也会很快和好。雕塑师却拍拍肚皮说让他先填饱肚子再说。班主盯着他吃饭,怕他吃得多,又怕他吃饱睡过去忘了正事。雕塑师吃饭不喜欢有人看着,筷子一撂,说,你再看,我就不吃了。班主提起筷子,塞回他手上,说,我不看,我不看,你吃,你快吃。

吃完饭,雕塑师找到老傀儡师,后者耳朵里塞了棉花,没听到他的招呼。雕塑师看到他没在戏台上吊傀儡子,反而当着一个小女孩的面摆动四肢,以为他脑子着了魔,过去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傀儡师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在门槛上把脑袋磕破,待看清是吃饱喝足的雕塑师,忙从地上起来,继续教松姑。雕塑师见他教得认真,不便打扰,翻看起搁在一旁的传本。演多了,翻久了,传本都破了,从明朝老祖宗那时就在演这些玩意儿,现在清朝都亡了,还在演这些老古董。连不是艺人的雕塑师都知道这一套过时了,老傀儡师还把它当成宝,现在居然还在传给后人。

本来雕塑师不想劝他,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门槛,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他不敢在专业人士面前指手画脚,就像他雕刻木偶,也不许旁人插手。可是,这一套的确跟不上时代了,再继续抱残守缺,连他都要没饭吃了,因此,他不得不厚着脸皮劝说。老傀儡师把棉花从耳朵里取下,让松姑先休息一会儿,等他应付完雕塑师再练。松姑难得闲下来,不想复习刚才练过的动作,就跑到窗边,看着下面飘香的街市流口水。

看着面前这个老朋友,雕塑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老傀儡师又老了,鬓发白得很快,满脸疲惫,不过双眼仍有神,如同四周一片黑暗时唯一有光照耀出来的缝隙。雕塑师不知道这束光最后是被黑暗彻底吞噬,还是会战胜黑暗,达到月印万川的效果。他管不了这么多,现在要管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肚子。他开门见山问老傀儡师,是不是想让大伙都饿死?乱世有人死于炮火,有人死于饥荒,但只要有手艺,炮火和饥荒就不会找上门,可是现在,老傀儡师却主动把自己送给炮火和饥荒。不是他没有手艺,而是有手艺还不够,还要学会与时俱进。老傀儡师完全赞同他的看法,他这么做就是在改良手艺,只不过跟别人的想法有出入,手艺的形式可以改,但戏的本原却不能改,否则他们这一行也会沦为“下九流”,永世不得翻身。隔壁的荤曲唱得雕塑师心里燥热,想听又不方便听,反倒是老傀儡师久处鲍鱼之肆,已能做到不闻其臭。不管雕塑师怎么劝说,他就是不听,眼看多年交情就要毁于一旦,老傀儡师突然反客为主,问他会去做房梁吗?雕塑师觉得这是在侮辱他的手艺,脸涨得通红,说他就是饿死也不会改行去盖房子。老傀儡师两手一摊,说,那不就得了,看来你也很清楚,你能接受在木偶里雕刻人或者动物,也不愿意接受扛木头立房梁,因为你明白木偶只能在四方台上傲风雪,不能在地基上成栋梁。雕塑师好像明白了他的坚守,很多人其实也不理解他的手艺,以为只是跟木头打交道,就想让他帮忙用竹篾编筐,或者让他砍柴烧火。认识那么多年,雕塑师好像直到今天才完全了解自己的朋友,他不再说话,他的话全在此刻的沉默里。老傀儡师也不再多说,他脸上写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坚执。

雕塑师回去了,他放下一句话回去了,这句话是他会在家多寻良木,等着傀儡师成功的那天。雕塑师找遍了闽西的每一座深山,找到了一棵在战时依然挺拔的青松。用松树而非樟树做木偶也是他的改良之举。这棵青松非常高,树冠郁郁葱葱,树根遒劲有力。它盘踞在那片云岭上,几乎有一半被云霞所蔽。他砍了三天才把这棵大树砍倒,只见天地震动,树冠上的云雀轰然飞去,云也在疾走。深山没有空地让这棵大树躺下来,倾倒的大树夹在树与树之间,怎么也无法完全倒下来。雕塑师把两旁的杂树砍掉,给青松腾位置,终于,它像一个长途奔波的旅人倒在了床上。他把青松砍成四截运回家,每截都同样长短、同样粗细。他把松木立在墙边,不久背阴里长出了蘑菇;又把松木倒放在地,可是松木又会滚地走。他只好把这四根珍贵的松木立在屋里,搬走桌子,把每顿饭的饭碗放到树的年轮上。四根松木放了四个碗,每个碗里的菜量一天比一天少,最后只剩四个空碗。

他细数着年轮,每条年轮都差不多粗细,只不过越往里越小——不管是人,还是树,都是越长大越容易遇到困难,小时候倏忽而逝的时光总在长大后变得格外漫长。他在等老傀儡师上门找他。

两团从耳朵里摘下的棉花,就像两朵被骤雨坠到地上的乌云。在雕塑师离去的日子里,老傀儡师不再用塞棉花避声色,他已能完全做到六根清净。街市上喊破喉咙的叫卖,妓院里挥帕抛撒的眉眼,赌坊里面红耳赤的摇骰,都不会影响他分毫。让他欣喜的是,好动的松姑好像也定了心,有时让她休息休息,出去走走,也会被她当面拒绝。看到松姑变成可塑之才,老傀儡师很高兴,但高兴之余又生出愁云,他没有把握她是不是一时兴起、三分钟热度,也不敢试探她,因为人心不能试探,也不经试探,怕一试一探,结果是一场空欢喜。首演的效果也很好,她比真正的木偶灵动飘逸,四肢屈张有度,眉眼甚至还能流波,似乎尘封成百上千年的历史画卷终在她身上得到了复活。识货的观众看了,在报上撰文赞扬这个傀儡为百变演员。是的,松姑一人可饰多角,扮上男装,她就是戏台上忠肝义胆的关云长;穿上女装,她就是戏台上忠贞不渝的杜十娘。她一个人就是整部历史。

可老傀儡师不敢让观众知道这是个真人,那会让观众有受骗之感。原因很简单,傀儡戏是用木头当人,如用真人就跟京剧和其他戏种没区别了,如此一来,傀儡戏就要彻底更名换姓,这已不是改良,这是在革老祖宗的命。老傀儡师有办法对付别人的打听,他说是木偶里装了机械,就如同钟表装了机械就比日晷更方便,也更准时。

班主见戏班增添了收入,便让老傀儡师主事,这是无奈之举,因为在老傀儡师训练松姑的那段时间,他为了贴补戏班,变卖了大部分傀儡,遣散了所有傀儡师,最后只剩下老傀儡师和松姑。没有遣散这两人不是因为班主心软下不去手,而是他也把希望全寄托在松姑身上,遣散她就等于彻底砸了自己的饭碗。老傀儡师是在首演完后方知班主变相遣散了戏班,现在整个蔚南班都要靠他和松姑两人,压力不可谓不大。不过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开销不大,也不用时不时地再让雕塑师雕刻新木偶,换掉旧木偶,无非是购买粉彩和松姑穿的不同戏服需要花点儿钱。

松姑第一次上台,没有预料的那么紧张,这得益于老傀儡师持之以恒的训练,让她面对无数人、无数张嘴,也能做到不被打扰。她身处陌生之地,耳朵面对陌生之唇,就像关闭的一扇门,全然不管门外的山河破碎,一心专注门里的戏。

四方台,看似不过方寸地,却在她的表演下成了横无际涯的千里江山,她或骑马纵横于燕云十六州,或驾舟往来于长江黄河。她穿梭于四季与南北,前一刻还在忍受北方的秋霜冬雪,后一刻却在春暖花开的南方醒来。

演完,松姑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这让躲在幕后用手势引导她的老傀儡师吓坏了,因为傀儡不会出汗,只有真人“短时间内八百里加急从南北往返”,才会出这么多汗。在观众的喝彩声中,他连忙把松姑抱到后台,台下的掌声即便隔了一层厚厚的幕布,也能全听到。老傀儡师让松姑躺在地上,给她喂水,又打开门窗通风,直到松姑睁开了眼睛,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松姑睁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是,师傅,我刚才感觉体内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松姑说的第二句话是,师傅,我刚才感觉体内有无数古人在跟敌人作战。

松姑说的第三句话是,师傅,我刚才感觉体内有许多倚门盼郎归的苦命人。

松姑说的第四句话是,师傅,我好像终于知道木偶戏的妙处了。

老傀儡师听到最后一句话,知道事情成了,松姑完全与木偶融为了一体,今后她就是木偶戏,木偶戏就是她,起码目前在蔚南班是如此。

许多人慕名来后台参观这具神奇的木偶,这让老傀儡师措手不及,拦是拦不住了,只得立即让松姑从地上起来,不忙给她洗粉彩、换戏服,就让她站在原地,禁止出声,沉默着接受观众参观。人们细细打量着这具木偶,一旁的班主不敢喘大气,怕穿帮。众人见这具木偶刚才在台上还很活泼,此刻在台下却一动不动,便问老傀儡师能不能让它再动一动?问完没看到木偶身上有线,便又问为什么没线却比有线还灵活?老傀儡师说,这是一个机械木偶,靠充电表演,刚在台上电池用完了。他们又想把这个机械木偶拆开,看看里面是什么构造。老傀儡师忙说不行,里面的仪器很精密,拆了就装不上了。不过他大方地告诉大家,里面的仪器都是仿照真人的心肝脾肺肾而造,所以它也有人类的喜怒哀乐。人们更好奇了,虽然看不到里面的构造,但却能瞧清楚外面的模样:眼睫毛很长,还有点儿卷;眼角有颗泪痣,衬得眼睛大,又不失神采;鼻子小巧,挺拔;还会噘嘴,好似正在生气。五官逼真,皮肤也跟真的一样,看得见毛孔粗细和青红两色血管。如果不是刚才亲眼见它在台上演出,人们说不定就把它当成真人了。

临走,有人猛一回头,说道:“这就是真人,还会呼吸。”机械木偶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像真人,但不可能做到百分之一百像真人,这差出来的百分之一就在呼吸上。这人刚才观察机械木偶五官时,手指触到了它的呼吸。让他这么一喊,那些满意而归的人又纷纷转头回来,先后凑过去用手指探其鼻息。松姑很清楚,要是她再呼吸一下,这么久的努力都会化为乌有,便使劲忍着呼吸,哪怕把小脸憋得通红。老傀儡师见状,忙把众人推开,然后指着刚才那个大喊的人质问道:“你是隔壁乱弹班的吧?是不是看我们蔚南班生意有了起色故意找碴儿?”此话一出,众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人身上,得以让松姑偷偷喘了半口气。此人身份被识破,不好多留,摇着折扇从人缝里挤走了。

好不容易送走众人,老傀儡师忙让松姑透口气,别憋坏了,没想到松姑眼睛一眨,说她刚才偷偷透过气了。这时,老傀儡师才知道,这小妮子比他想象的机灵,放了心,慢慢给她换衣梳洗。

往后,整个八闽大地都有他们的身影,不管是沿海城镇,还是靠山乡村,都知道有个神奇的机械傀儡,一人能顶一个戏班,能演好多种傀儡戏。可老傀儡师却不敢去省外,担心外省人见识多,看破他的伎俩,遂一直在本省打转,钱赚得不多,勉强能混个温饱。有时还义务出演,给受苦受难的福建老乡高唱一曲太平歌词。傀儡戏虽然常常爆满,可松姑却没有自己的生活,她净演别人的日子了。她也想有自己的生活,几次跟老傀儡师索假,都被他拒绝了,拒绝的理由让人哭笑不得:等你成年再给你放假。离十八岁成年还有好几年,松姑觉得这个日子很长,不同意,说什么都不同意。又问,能不能在每年的生日给她放一天假?老傀儡师说好,问她生日是什么时候。

这可把松姑难住了,因为穷人家的孩子不配过生日,她离家前从没过过生日,也不知道生日到底是在哪天。老傀儡师想了半天,说:“简单,以后六月一号就是你的生日。”这一天是松姑首次登台博得满堂彩的日子,也是她重生的日子。

上台已不成问题,不管多大的场面与阵仗,松姑一个人都能应付得来。老傀儡师也不用再在幕旁用手势或者眼神给她提示,他就躲在幕后,还把每次落幕后台下的掌声都当成是给他的。

傀儡戏演多了,松姑渐渐分不清现实与历史。日军已从东北方向撕开了一道口子,正一头饿狼似的准备把全中国一口吃下去是现实;唐贞观年间,王玄策一人灭一国就是逝去千年的历史。当现实与历史掰手腕时,现实每每在历史面前败下阵来,这体现在松姑身上就是每次当她洗掉粉彩、脱下戏服,不是听到松花江沦陷,就是日军的枪炮已经叩开了山海关。辉煌的历史在她演的木偶戏中,不堪的局势则在班主看的报纸上。她几次要求北上用表演救国,可是老傀儡师说什么都不同意,班主更是指着报纸告诉她,南京上海也先后沦陷了,蒋介石都跑到重庆去了,重庆一转眼就成了陪都,现在北上就是找死。在松姑登台的时候,班主考虑的不是北上,而是南下,两广是他最先考虑的地方。怕脚下的八闽大地迟早也会被日军占领,正准备举班南迁时,他又在报上看到一则分析时局的文章:倘全国最终会悉数被日军占领,则陕西与福建或将能坚守最后,盖因陕西有千里秦岭作为屏障,福建则全境环山,两者皆为易守难攻之地。后来的事态发展与这则分析几乎相埒,陕西除了省会西安被日军轰炸,福建除了厦门等沿海城市被日军暂时入侵,两省全境并未像其他地方那样饱受日军殖民。班主打消了南迁计划,继续待在省内,待将来局势稍有好转,再图出省事宜。

确定了“固守本省”的四字方针,蔚南班内部却出现了裂痕。问题还是出在松姑身上。她籍籍无名时,戏班只是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可她现在一夜成名,成了妇孺皆知的“十八公”,要求可就多了。而且众人都当她是个机械木偶,除了吃电池,并不像当时红遍上海滩的影星或者名扬京畿重地的京剧大师那样讲排场,因此外人都以为蔚南班的蠹虫是班主和那个没事可干的老傀儡师。别看松姑在台上英姿飒爽,行的是温良恭俭,道的是礼义廉耻,可一到台下,换了一身活人的皮,就尽情享受起了活人的口腹之欲。她搞不清时局混乱的原因,以为是因为没有历史上那些英雄好汉力挽狂澜,痛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真的上战场抵御日寇。身心屡次被现实与历史互相拉扯,再加上报国无门,她的欲望便越来越大。老傀儡师和班主都感到奇怪,按理说,爱国情操只会促使人们省吃俭用,缘何她却偏偏相反。

“十八公”是松姑姓氏的拆分,这是老傀儡师给她取的艺名,后来变成了江湖上名噪一时的名号。都知道这个艺名是个男人名,本该属于某个男傀儡师,但因老傀儡师说机械木偶可男可女、亦阴亦阳,渐渐地,便无人再置喙这个并不文雅的艺名了。她在国破时贪图享乐,并不完全是为了弥补小时候的亏欠,而是只有大肆吃喝才能让她找到一点儿存在感。她知道自己出演的故事毕竟已随万千冢中枯骨一起淹没在了历史尘埃中,即便每次都能受到观众的热烈追捧,但他们的热泪与士气离开了戏台之后,在恶劣的时局下又日渐消失了。

她每天用佛跳墙漱口,荔枝肉也不是正餐,而是饭前点心,鸡汤汆的不是海蚌,而是一块块吹弹可响的银圆,白斩鸡的鸡骨堆积如山,半月沉江里是一半黑蘑菇,一半白面筋,太极里的阴阳调和仍然调和不了她的脾胃。吃着吃着,松姑又屡次泪洒饭桌,因为她看到国土也如一罐佛跳墙,里面有来自渤海的鲟鱼唇,有来自鼓浪屿的半头鲍,有来自阿勒泰的绵羊蹄,还有来自西南地区的宣威火腿,可是这些美丽可爱的地方,如今都快尽丧敌手——日寇揭开盖子,吃着里面的美食攒了力气又用来对付这片国土上的人民。岭南的荔枝只最终成全了苏轼有幸日啖三百颗。海蚌沉默如金,里面的珍珠宁愿腐朽,也不愿被鸡汤磨洗反射出前尘往事。雄鸡无法再一声天下白,它凋零的羽毛犹如破碎的旗帜星散在南北西东。沉江的不只是月亮,还有太阳,致使日月不明、山河混沌。松姑尝不出味道,却不得不尝,好像只有这些产自各地的美食才能让她忘却家国之恨。

每次她吃饭时,最紧张的都是老傀儡师,他不是担心她把戏班吃穷,而是担心有人撞破她的真身。在不出演的日子里,他也不让她出门,只能待在戏班里,因为她卸了妆,换了衣服,还是跟戏台上有六七成相似,怕别人看到她的脸,就会联想到戏台上那个机械木偶,从而在她下次上台的时候当众揭穿。因此,松姑吃的这些美食,不是亲自去的各大酒楼,而是老傀儡师每天叫人送上门。一旦吃饭没有恰当的环境,瞬间就让她食之无味,况且每次动筷子或者拿起调羹时,老傀儡师和班主都会在她耳边念报纸,说哪儿哪儿又沦陷了,哪儿哪儿又遭到了日寇的“三光”。她不能出门,更无法在离家近时回家看看,可她却常常梦见雾岭,梦见雾岭初晴,岭上的红日照亮了万物,她那个夹在山坳里的家也有幸分得一寸阳光。然而,时间一久,她却逐渐听不见雾岭上群鸟的振翼声,听不见百花破雾绽蕾声;地上的声音听不见,地下的声音她也听不见,春笋到底有没有破土而出,蘑菇究竟有没有在雨后擎伞,她一概不知。她的耳朵不会再被台下陌生的嘴巴干扰,代价就是在梦里也无法再听见故乡的万物生长或者凋谢。

自此,她才算真正离了家,不是身体离开了家就算离家,要耳朵和嘴巴忘记了家乡的声音和味道才算离了家。何况,现在连能帮她回去重找熟悉的声音和味道的腿也被禁了。看来,她真的要彻底忘记家的音容笑貌了。父母终将变成陌生人,成为她生命中匆匆的过客。

老傀儡师教她做的第四种表情是:活。

*以上内容摘自《搭萨》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发布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今日热点

热门推荐

联系我们|eastday.com All Right Reserve 版权所有